散文|瞿长梅:铜湾五月半
2022-07-07 15:26:25          来源:中方县融媒体中心 | 编辑:杨丽群 | 作者:瞿长梅          浏览量:8973

五月的沅河真是沸腾。

前一个五月,如往年一样,有依稀的龙舟锣鼓,竟唤起多年的沉寂,各村燎原般地疯打龙舟,竟至于连岩匠屋线,刘家垄这样的小村小户也打了自己的龙舟。筹钱,集资,造船,锣鼓,开贺,女婿上红......不亦乐乎。上次赶集,就听说姓刘的,姓周的忙着要女婿上红,前几天到思坪家里,只听村子里咚咚咚咚的锣鼓,哇哇哇哇的唢呐紧一阵密一阵地,原来正是练习龙船调。

前天半夜里我们在学校里也被一阵锣鼓声吵醒,却是围墙外刘家垄的汉子们去拉龙船下水......

想起小时候,我们小院离河远,相对闭塞,又因年幼没有时间观念,只能从大人的谈论中知道龙舟比赛。或在砍柴的高山上,听到龙舟的鼓点随着阵阵热浪隐隐传来,虽然没有一点音乐素养,心跳却能依鼓点而起落,小小的心膨胀了,沸腾了。急砍猛抓,快跑紧奔,把柴往家里一放,饭也不吃,拿了三角两角钱就往五里外的街上跑,看龙舟啊。老杜诗云:“漫卷诗书喜欲狂”也不过就这种心情吧。

端午时节,河水多半是红的,水很大,我们不敢过河去神奇的街上,只能在人山人海的河岸,看到几只我们平时坐的普通小木船临时充当的所谓的龙船,两排汉子甩着黝黑的膀子整齐划一地划动着摇子(筏子),确实快极了。河岸上花花绿绿的人群,多半穿得很漂亮,戴着花草帽,光油斗笠,打着洋布伞,或者干脆盖一方湿湿的手帕,一片明艳光鲜。这时大人往往都特别大方,毫不吝啬给孩子三角五角钱买个桃儿李儿,或给孩子买上花手绢新凉鞋什么的。对很多小孩子而言,五月半是个解馋的节日,是个狂欢的日子,至于龙舟嘛,那只是一个背景,是一种煽情的道具。

想不到,这种孩子似的好奇,懵懵懂懂的凑热闹,几十年了,我仍看不明白个中滋味,可每年的五月半,千百年来竟流淌着同一色洪水,欢唱着同一支歌儿,沸腾着同一种激情。这是怎样的一种民族情结啊。

这一月,铜湾没新闻,走在路上,空气里都浸透着龙舟的气味,耳朵里尽是龙舟的调调。

今天,农历五月十四,五月半吧,新龙舟终于闪亮登场,尽展丰姿了。

我本对这没什么兴趣,不过是有比无好,显得有季节特性,没忘了生活。但到了现场时,我却往往震憾了。

河岸挤得层层堆堆,追着赶着,叫着笑着,全是看龙船的。壮汉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孩子东窜西跳,问这问那;姑娘小伙子双双对对,情意绵绵;妇女媳妇叽叽喳喳,指指点点;老人翘首以望,含笑微微......

河面因河水暴涨而变得宽了许多,却也因一下漂来的三四十只长长的龙船而显得有点拥挤。生活富裕了,龙船也有模有样地换了盛装。船身狭长,船头大概一米长的空间,可容掌龙船脑壳的大力士盘踞。船尾狭长而高高翘起,在大概三十公分的空间里会站三个舵手。船身横向分隔成二十四格,纵向用一条手臂粗的揽绳从中间贯穿紧紧固定。这样,一只龙船刚好是四十八个划船手,俗称四十八把把摇子。划动起来,两排摇子随着鼓点一举一伸,劈波斩浪,就像千脚虫的两排密密麻麻的小脚在跳舞。鼓声平和,汉子双膝跪着划水;鼓声急促,汉子就翘起屁股半蹲着奋力切水。此时摇子非常整齐而有力,船速飞快如梭。

许多龙船都是从下游上来的,光是要经过瞿家湾洲上大河一边的几道急滩就得特别有经验且特别费气力。

各家龙船一来到宽阔的大河上,就有别姓的龙船来挑战 ,两船靠近时,舞头旗的一个眼神,一个招手,或是一声吆喝,掌龙船脑壳的发一声喊,鼓声就紧了。两船立即靠拢,排好头。倾刻,只听鼓声震天,一片“咚呀——嗯呀!咚呀——嗯呀!”嘶哑的呐喊声中,摇子奋力一上一下插入水中,带起来片片水花,打在汉子们身上,汗水和河水早已浸透了他们各自统一的新衣。只见油黑的膀子在太阳下闪着炫目的光。船行飞快。这时,岸上看龙船的人一个劲地跟着龙船跑,情不自禁地呐喊狂呼,兀自攥紧拳头随着鼓点一起一落,好像手中也在用力挥舞着摇子呢。就连河边赶集的也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里的买卖,一定要知道了谁家的龙船比赢了才大声告诉买家:“梅子三块一毛钱,收你三块好了!”而站在人家吊脚楼上,爬上水泥屋顶,坐在两岸小山坡上,挤在机帆船顶棚上,甚至趴在河边高大的柳树上看龙船的,更是狂欢无比,时时会踩断了树枝,引起一阵大笑。有一回,一家吊脚楼的凉台都因承受不住太多的热情,整个地掉了下来呢,好在那时的人都不娇气,受点轻伤,不但不影响看龙船的兴致,还增了几份谈资。

在这激烈的比拼中,细心的人绝不会忘了观察掌龙船脑壳的两个大汉。如果你以为这两个人物不用使劲摇动筏子,好悠闲,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恰恰相反,这掌龙船脑壳的汉子,可关系着龙船的胜败呢!他们都是村里选出来的最高大最壮实的汉子,有不下两百斤的气力。你看,那两个掌龙船脑壳的,颇有着蒙古大汉的伟岸与魁梧,身子稳稳地斜趴在船上,一只手紧紧抓着船舷,另一只手却瞅准机会就伸向对方船头,如果时机正好,把对方的船往后一推,自己的船借势就飞速前进了!当然,对方也知这一招,所以,当PK的鼓声响起时,这两个掌龙船脑壳的汉子的较量也就暗流涌动。但往往是两人揉扯在一起,不分上下的。而一旦有一方明显处于劣势,输赢也尘埃落定,在不伤和气的情况下,双方偃旗息鼓,划头旗的把两面小旗往胸前一收,再往外轻轻抖几抖,节奏慢下来,鼓声也轻敲成“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地收了阵势,摇子舒展开来,轻摇慢挑。龙船各自散开,或休整,或另寻PK对象。

所以,河面上龙船比赛的呐喊此起彼伏,有时竟会同时有几处在PK,震得山摇地动。岸上的人追着跑着关注自家的龙船,弄得本就水泄不通的河岸更是一阵阵惊躁与骚乱,却又随即拥堵如初。 

耳边隐去震耳的龙舟鼓点,就只有三种声音:

一种是寻亲找友的:“xx,你妈妈在xx等你。”“xx,你女儿在xx找你呢。”这是过节,女儿女婿是要买鸭子和猪腿给父母拜节的。

一种是催促:“快去快去!你们谢家的龙船到泥湾里,人家都上红了,你几姊妹就欠你一个了!把你老子急死了!”还有人在怂恿:“买几条烟?人家黑人伯伯的大女婿好讲脸面,买了两条带嘴子的烟,放了好多好多的炮啊!”

还有谈论龙舟的:“红尾巴的是哪里的龙船?黑尾巴的是姓米的吧?花尾巴是哪里的呢?”

“谢家今年打的龙船可下了代价了,去年他们的龙船不快,上不了滩,在三坝鼓了好几阵劲,差点冲下滩去,人都几乎要虚死了才划上来。”

“啊,瞿家湾的红尾巴龙船好快呢!周家也打了两只龙船了啊。”

“那是,瞿家湾的龙船都不快,铜湾的龙船还有看头吗?他们都是到沅陵参加国际龙船比赛拿名次的呢!”

“听说张思坪打了新龙船,不会划?”

“张思坪的都是干水蛤蟆,不敢下水,不会掌艄。就请了瞿家湾的人掌艄才敢下水的。”

“啊?”

“啊什么啊!张思坪和瞿家湾是亲家啊。姓谢的,姓周的敢和瞿家湾的打架?张思坪的还有黄溪的都要帮忙!黄溪是瞿家湾的弟兄!”

忽然人群里一阵大叫:“胡兰嫂,桂爱伯!你们还在这里看龙船!你们看看你家老饕和叫花子那帮鬼仔仔干什么去了?”

“啊!又惹什么祸了?”胡兰嫂子腾地立了起来,差点碰翻了身边的篮子,惊得篮子里用棕叶捆着双脚的鸭子“嘎嘎嘎嘎”地乱扑翅膀,把一泡鸭屎拉在篮子底下的黄瓜上。

“你看那龙船上!他们一伙鬼梆梆自己上了龙船划到河中央去了呢。”

“了了!这个翻天亮!回家我不打死他!”咬了咬牙,伸着脖子朝河里望去,“那舞腰旗的不是老檀家的小儿子?他不是才八九岁吗?舞头旗的是蹦子哥的大儿子吧?打鼓的是••••••”

“是嘞,全是垸子里的鬼梆梆仔,都是十来岁的。他们打着赤膊,晒得黑黢黢的。不过也放心,他们都会泅水,个个都是水猴子嘞!”

“呯!呯!”

“啪啪啪啪!”

人群里大叫起来:“快点快点,上红了!”

龙船划过近岸时,岸边无数双眼睛是近乎崇拜地地盯着它。不用培训,没有训练,鼓声一起,几十支摇子是那么的整齐有力。岸上的人也随着咚咚的节奏“嘿呀咿呀”地鼓起劲来。这时往往有备了彩绸,举了一条香烟,拖了长长炮仗一路放来,一脸自豪的男子来“上红”的,多半又是由岳父岳母领着,这时早有叼着香烟,挎着鼓鼓囊囊皮包的头人笑盈盈地迎上来,招呼自己的龙船近岸来受红。此刻的那只龙船宛如夺魁的冠军,鼓声格外雄壮,船上的汉子格外用力,摇子分外整齐有致。似乎炫耀自家的女婿光耀。那匹彩绸就被无比光荣地吊在了龙船高高翘起的尾巴上,随着自豪的鼓点威风凛凛地穿梭于各家龙船之间。而如踩在高跷上的三个舵手,此时更是挺直了腰板,双手紧握长长的舵柄,俨然上阵的英雄,在鼓声和喊声的沸腾中,随着船身的震荡 ,身子极富弹性地上下微微波动着,好似一个绅士在骑马表演盛装舞步。

更有学校或政府机关的汉子,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邀了几个心痒痒的,来到岸边,说一声“我们也来过把瘾”,就有几多血性男儿一呼而上,登上岸边休息的龙舟,“嘿呀——嗯呀”地卖起力来。没有排练,没有商量,鼓手,旗手,舵手,唢呐手一应俱全。此时,只要有鼓点,就有一切,因为整个沅河都被鼓声氤氲着,我们的心跳都是鼓点的节奏。我想,这就是音乐的力量吧。

沅河,静静的沅河,永远是沸腾的。

责编:杨丽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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